时间 2023-06-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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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凌经典幽默小说:都市生活变奏曲三章


冰凌幽默小说 :  经典婚姻





王爱萍明天到深圳出差,要去三天。出差前一天的晚上,丈夫马东一如既往,鞍前马后围着妻子转,帮着整理行李箱,把一件件日用品往箱子里塞。王爱萍在他的身后说:“现在宾馆这些东西都有。”

马东说:“带上了备用,万一缺牙膏香皂呢?我上次出差,住的那家宾馆就没香皂,还三星级的呢。”

王爱萍说:“你呀,恨不得把家里的东西都让我带走。”

马东说:“我都恨不得跳进箱子里让你带走。”

王爱萍说:“带走你,丽丽怎么办?”

马东说:“一齐带走。”

王爱萍说:“你还别说,我还真放心不下你们。”

马东说 :“那你就别去了,叫局里换一个人去。”

王爱萍说:“尽说傻话。”

马东说:“你一走,我这心里就空空的。”

王海萍说:“就三天。”

马东说:“一天都嫌长。”

王爱萍说:“很快就回来的。”

马东一把抱住妻子,把她放倒在床上,说:“我想……”

王爱萍拍拍丈夫的脸说:“我还没准备呢。去吧,你去洗洗澡,把短裤换了,刷个牙,等丽丽睡觉以后…”

马东说:“又要读‘老三篇’。”

王爱萍哄道:“去吧去吧,卫生重要。”

这一夜夫妇俩似难舍难分,反复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,不知不觉中竟忘了做爱。第二天马东早起来,把稀饭做好,和女儿先吃了,然后对妻说:“我带丽丽上学去,再回来送你。”

王爱萍亲了亲女儿说:“别回来送了,10点钟局里来车送我到机场,你把丽丽弄好就行了。”

王爱萍和丈夫女儿告别,目送着丈夫骑着摩托载走女儿。她回到房间,从衣柜上的皮箱里取出一件黑长裙,展开看了看,折叠好了,放进行李箱里。

10点钟,局里小车准时来接王爱萍,送她到了机场。等过了安检,到了候机大厅,她才知道飞机晚点两小时。

王爱萍想了想,从包里掏出手机,按了一组号码,把手机放在耳边,一会儿就听到官向民的男中音:“喂——喂——怎么不说话——爱萍!一定是你。”

王爱萍脸上飞起红云,轻吐一声:“向民——”

官向民的男中音变成了男高音:“爱萍,真的是你,你在深圳?”

王爱萍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深圳?”

官向民说:“今天我就有预感。再说你声音那么清楚,说明你在深圳,说不定啊,你已经深入敌后,就在我附近。快告诉我,你在哪里?”

王爱萍说:“我还在福州。不过,我正要飞到你的身边。”

官向民说:“果真如此!哪一班飞机?我到机场去接你。”

王爱萍说:“不让你接。”

官向民说:“那我到宾馆等你?”

王爱萍说:“不嘛,7点半,在凯悦大厦西餐厅见。”

官向民说:“老天,我还得煎熬八个小时。不过,我听你的安排,我这就打电话到凯悦,订个好位置。”

王爱萍说:“那,晚上凯悦见。”

官向民说:“晚上我在凯悦迎接你——亲爱的公主。”

王爱萍已经进入甜蜜状态了。官向民真是一个好情人,轻松到位而又恰到好处。她所以不让他到机场和宾馆去,就是不想让好事来得太草率,她要让两人都怀着一段期盼,从容的享受这段期盼的过程。去年她到深圳出差,官向民在宾馆等她,结果一进房间,两人就急不可待,互相帮助脱光衣服,上床做爱了。没有几个回合,官向民就鸣鼓收兵,她却还在七上八下阶段,方兴未艾。这次,她就主动安排见面时间和地点,把握住约会的进程,以达到圆满的高潮。她对自己主控局面的能力暗自得意。  

开始登机了,王爱萍给丈夫单位打了个电话,接电话的人说马东出去办事了。她又拨通丈夫的手机:“你跑哪里去啦?”

马东说:“跑书店,还能跑哪里去?”

王爱萍说:“你也跑不到哪里去。哎,别骑着摩托到处跑,汽油费贵着呢。晚上早点到学校接丽丽啊?”

马东说:“哎,哎?现在几点啦,你还没飞啊?”

王爱萍说:“飞机晚点了。”

马东说:“这飞机怎么回事啊!要不要我打电话告他们航空公司?”

王爱萍说:“就你事多,你管好你自己就行。”

马东说:“我关心你嘛。哎,你出差一人在外,一定要当心噢。现在外面抢劫的、强奸的多得不得了。”

王爱萍说:“你放心吧。你还是当心你自己,把丽丽弄好。”

马东“啪”地把手机合上,插进腰间的皮套里,锁好摩托车,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书店。说是书店,实际上是一块窄长的小店面,有一个阁楼,楼梯旁、过道上堆着捆书。

收钱小姐依杉见到马东,甜甜一笑:“马总,好几天不见了,芳姐在楼上,你上去吧。”

马东说:“知道啦。”然后扔下头盔,几步跨上阁楼。

芳姐正趴在桌子上记帐。这是个丰满的姑娘,二十五、六岁左右,显得精干成熟。一见到马东,她的眼神一勾,抿嘴笑起来。

马东的两手从她背后的腋间伸进去。

芳姐缩身“咯咯”笑起来,然后就势倒在马东的怀里。

马东用脚合上门,抱起芳姐。

两人缠绵一阵,马东说:“走吧,到我家里去,她今天到深圳出差去了。”

芳姐说:“不去嘛。”

马东问:“为什么?”

芳姐说:“感觉不好。”

马东说:“有什么不好?上次不是好好的吗?”

芳姐说:“在你和她的床上做爱,会想起她。”

马东说:“你不想我想她。嘿嘿,有意思。”

芳姐说:“马哥,人家怕嘛。在外面,名份上我还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,你还是她的老公嘛。你说对吧?马哥,在你家里,你是她的人,在外面,就是一出家门口,你就是我的人。今天在我的房间里,我要让马哥有一种帝王般的享受。”

芳姐拉上窗帘,插上门销,将长沙发一拉,就弹出一张大床来,她从柜子里抱出垫被,往上一铺,然后把马东按倒在床上:“忙了一个礼拜了,今天啊,我就给自己放一天假,陪我的马哥。”

马东说:“就在这里啊?楼下……”

芳姐说:“没事情,这依杉精明得很。”

刚说到这,就听见有人问话:“芳老板在吗?”依杉说:“不在啦!”那人又问:“到哪里去啦?”依杉说:“到天上会神仙去啦!你有事吗?有事就跟我说。我是代老板。”

芳姐朝马东一笑:“听见了没有?”

马东说:“我真服你们了!你和她都是小妖精!”





七点半,王爱萍坐着出租车,准时来到凯悦大酒店,她正要付钱,没想到车外早有人递给司机一张50元票子,随后,车门稳稳拉开,官向民站在车外,笑脸相迎。王爱萍一阵幸福,情不自禁把手伸给官向民。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。

官向民捏着王爱萍的手,走向西餐厅一个临窗的雅座,他把她送进座位里,然后自己在对面落座。

王爱萍看着桌上一束红玫瑰,说:“好漂亮。”

官向民说:“送给你的。”

王爱萍捧起花束闻了闻,从心里觉得香。

官向民注视着王爱萍,说:“你也好漂亮。这身黑裙子,穿在你的身上,特别合适,特别好看,雍容华贵。”

王爱萍说:“这也是你送给我的。”

官向民说:“这我就不得不自己夸奖两句了,我的眼力还是不错的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
王爱萍问:“为什么?”

官向民盯着王爱萍,说:“那是因为,爱。”

王爱萍美滋滋的躲开官向民的热眼,望向窗外。窗外是一湾湖水,湖中的喷泉,在彩色射灯的照耀下,喷出千姿百态的梦幻。

官向民说:“有人说,黑色衣服穿在身上是一种性感,呈现在脸上却是一种悲伤。而你恰恰不同,穿在你的身上是既性感又优雅。”

王爱萍一阵心醉:“真的吗?”

官向民说:“千真万确。”

王爱萍闭上眼睛,一脸深情,说:“向民……我好幸福。”

官向民递过菜谱,说:“幸福再加上法国美味佳肴,那就是完美。”

王爱萍说:“我还是点上次吃的那道菜。”

官向民收回菜谱,浅露微笑,说:“我已经点好了。”他向侍者一招手,侍者提了一瓶红葡萄酒过来,启盖倒酒。

官向民举起酒杯,说:“祝我们在这个魅力四射之夜,能创造出辉煌来。”

王爱萍也举起酒杯,但她又收回酒杯,说:“不过,你得把上次故事讲完,你把求爱信寄出去以后,你的初恋情人有什么反应?”

官向民笑了起来:“啊,你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啊?那纯粹是我的单相思吧。她马上回了一封信,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。弄得我痛苦万分,好几天都没有缓过来。”

王爱萍关切地问:“怎么啦?”

官向民说:“我呢,也死心了,人家有男朋友了嘛。但我还是个男人啊,于是我就写了一封信给她,信中就写了八个字。”

王爱萍问:“八个什么字?”

官向民说:“我愿让它永远成为谜吧,你不要介意,这八个字并不重要,当我把这封信寄给她后,很快就收到她的回信。我拆开信一看,傻眼了,里面是我寄给她的信,拆都没有拆,原封不动的塞进另一个信封里,寄还给我。”

王爱萍抓住官向民的手,说:“向民,你一定要告诉我,你写的八个什么字?”

官向民笑了笑,喝了一口酒,说:“把信撕了。祝你们好。”

王爱萍顿时泪如泉涌。

马东哄女儿睡觉后,掏出手机,给妻子打了个电话:“哎,你住下啦?”

王爱萍说:“住下了。很好。”

马东说:“饭店电话号码多少?我打到你的房间去。”

王爱萍说:“喂,喂,哎,我现在在车上,信号不好。”

马东看了一眼墙上的钟,说:“都快十点了,你还在外面啊?”

王爱萍说:“会议安排宴会,刚吃完饭,现在回宾馆呢。喂,喂……”

马东关上手机,也关闭自己的思路。他到卫生间,痛痛快快冲了个澡,然后躺到床上。他往左边翻了个身,又往右边翻了个身,心里说:“一个人睡张大床真他妈的舒服!”他定神再想想,说:“得有个女人。”他抓起手机,调出一个号码,一揿,就听到杨玲娜温柔的声音:“东东啊?”

马东笑着说:“杨姐,还没睡啊?”

杨玲娜说:“在看电视剧呢,叫什么《妻子来了自由走了》,名字挺怪,可内容还不错,一个男人和俩女人谈情说爱。”

马东说:“看得你泪流满面了吧?”

杨玲娜说:“哪那么多眼泪,好玩吧。哎,一个人在家啊?”

马东说:“你怎么知道?我就不行在外面给你打电话啊? ”

杨玲娜说:“你有几根筋,我还不清楚?”

马东笑了笑:“瞒不过杨姐的火眼金星。她去深圳出差了。”

杨玲娜说:“你这是跟那电视剧名字倒着来,是妻子走了,自由来了。”

马东说:“杨姐现在说话,越来越经典了。”

杨玲娜说:“说吧,什么事?”

马东说:“明天上午有空吗?来我家里。”

杨玲娜想了想,说:“好吧,明天一上班,我先到机关门诊部拿点药,就过去。”

马东说:“我等杨姐。”

杨玲娜说:“你呀,一只小馋猫。”

放下电话,马东往床上一躺,顺手抓起床头的一本杂志,看到上面一篇文章《王谢姐弟恋正“热火朝天”》,他把杂志一搁:“我是姐弟恋的老祖宗!十年前,杨马姐弟恋就热火朝天了。”

吃完饭,官向民开车送王爱萍,回到了宾馆。美酒点燃的欲望,已经烧起熊熊大火。王爱萍掌握着火候,让大火继续漫延,然后降成温火,煲一锅老汤,把情爱和性欲煲得滚瓜烂熟。

官向民浑身燥热,脱下西装,两眼上下欣赏着王爱萍。

王爱萍踢掉高跟鞋,走到立柜前,取下两个杯子,说:“喝咖啡还是喝茶?”

官向民走到王爱萍的身后,两手扶住她的肩膀,说:“喝你。”说着,他轻轻拉开王爱萍后背上的裙链。

王爱萍闭上眼睛:“向民,我老了吗?”

官向民说:“老了。”

王爱萍微皱眉头。

官向民贴着王爱萍耳边说:“你过去比现在老多了。”

王爱萍抿嘴一笑:“你吓我。”

官向民说:“客观的说,你的气质和魅力,是与时俱进,这是你年轻的标记。”

王爱萍说:“安慰我?”

官向民说:“百分之十是安慰,百分之九十是阐述事实。”

王爱萍说:“你的话总是说到我的心里……”

官向民说:“归根结底,还是爱。爱使我们心心相印,使我们的每一根神经相通,使我们相隔千山万水,却能够同唱一首歌。”

王爱萍说:“你心里只爱我吗?”

官向民说:“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,但是却让我非常感动。这说明你非常在乎我对你的爱。亲爱的,这时候我的任何表达都是苍白的,唯有时间来证明我对你的爱。”

王爱萍低声一叫:“向民……”

官向民应了一声:“嗯?”

王爱萍说:“等什么……”

官向民说:“等你这句话。”

王爱萍转过身,昂着头。官向民轻轻抱过王爱萍,慢慢挪向床沿。

马东送女儿上学后,给科长挂了个电话,说上午在外面办事,下午再到单位去。然后掉过摩托车就回家。到家刚把家里整理清楚,就听到门铃声,马东打开门,杨玲娜提着一袋龙眼走进来。

杨玲娜放下龙眼,说:“刚上市的,给你和丽丽尝口鲜。”

马东说:“还是杨姐疼我。”

杨铃娜说:“你别不知足,爱萍对你不错的。”

马东一把抱住杨玲娜。杨玲娜拍拍马东的背,说:“我先洗个手,把衣服脱了,医院到处是人,别把细菌带回来。”

杨玲娜到卫生间洗了手,又脱下衣服。马东坐在床上,望着杨玲娜,赞叹道: “杨姐这身材是没治了。当年杨姐要不是摔伤了腰,早就是本省舞蹈界的大姐大了。”

杨玲娜说:“这是命中注定的事。人太红了,一定会在哪个节骨眼上出差错。所以人啊,知足常乐吧。”

马东说:“我马东可是因祸得福。要不然我也碰不到杨姐。”

杨玲娜一点马东的脑门:“小馋猫。躺里面去。”

马东笑嘻嘻地往里面躺好,看着杨玲娜脱衣服,说:“我第一次看到杨姐,是在小食堂里,杨姐穿着那种抖抖的什么纱的白衬衫,里面的胸罩清清楚楚,真太性感了。我当时就跟人说,要是能跟杨姐睡上一觉,我去死都值得。”

杨玲娜一把抱过马东。马东把脸埋进杨玲娜的胸怀。

杨玲娜抱着马东的头:“刚听到人传说你的话,我还挺生气的。后来想想也挺得意,连小年轻都迷上我了。我当时还真想见见你,看你长得什么模样。”

马东抬起头,像从水里冒出来,深吸一口大气,说:“味道好极了!”

杨玲娜说:“哎,我当时把你堵在房间,你心里怕吗?”

马东说:“吓坏了。真吓坏了。怕你把我拖到保卫科去。”

杨玲娜说:“我说什么话了?”

马东说:“你说,好吧,我成全你,让你去死!我一听,这话不是叫我……啊啊,不是命令我上吗?我一咬牙,冲到你的面前,就狠狠抱住你!”他一个翻身,把杨玲娜压在身下,说:“从此,伟大的杨马姐弟恋吹响了战斗的号角!”

杨玲娜一把抱住马东的头。

官向民下午打电话给王爱萍,说今晚有急事,不能来看她。她明天就要回福州,今天不见面,就不能再见到官向民了。王爱萍不免扫兴,但想想也无奈,这类地下情场的事,往往身不由己。

王爱萍从包里摸出手机,给好友李京子打了个电话。

李京子在电话里说:“哟,哟,多漫长的岁月过去了,才给我打电话啊?本小姐可是极度的想念您哟!“

王爱萍说:“我才是真想念你哟!看看,我都飞到深圳来,专程来看望您老人家。快点打的过来吧,我住在……”

李京子叫起来:“什么什么?天啦!你到深圳?可我现在在北京啊!”

王爱萍说:“好啊,我到深圳,你就跑北京。躲我。”

王爱萍说:“算了,我明天回去了。”

李京子说:“哎?不对啊!王爱萍,你来深圳不给我打电话,等到回去了才打电话,形迹可疑,这里面大有问题,快快从实招来。”

王爱萍说:“我有问题还找你啊?深圳除了你我还认识谁啊?”

李京子说:“啊,没我的夜晚是不是寂寞啦?哎,本小姐派一位‘少妇杀手’过去,今晚陪陪你。”

王爱萍说:“什么‘少妇杀手’?很酷的男人?”

李京子说:“落伍了吧?现在谁还玩酷啊?高中女孩,少女,才玩酷。别忘了,我们是少妇级别的,需要的是温柔体贴型的男人。那种四十出头的,体面的中年男子,高个,五官端正,特别是眼睛里有水的,看着你特温柔,说话温和,体贴入微,手掌又大又软。那种爱是笼罩在你身上的,像情人,又像父亲,复合型的感觉。像你这样的国家机关里的傻大姐,不要一两个回合就瘫痪了。”

王爱萍说:“谁瘫痪谁啊?”

李京子说:“哎?我说王爱萍啊,这次感觉你变化大啊!”

王爱萍说:“跟你说着玩的,我你还不清楚?”

李京子说:“这样吧,晚上你上金泉俱乐部去,我这就打电话,给你安排个单间,你直接到金泉找经理海伦小姐,她会帮你安排。”

王爱萍说:“你不在,我一个人不去。”

李京子说:“刷我的卡,全由本小姐埋单。好好泡泡牛奶浴,再找个猛男给你松松筋骨,按摩按摩。等我的电话啊!”

马东下午请假在家,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,精心做好晚餐。然后上学校接了女儿,又拐到花店买了一束鲜花,和女儿说笑着回到了家。

王爱萍从机场回到家时,家里是灯火通明。女儿跑出门,帮她提包。丈夫系着腰围从厨房迎出来,帮她拿拖鞋。饭桌上摆满了菜,花瓶里鲜花吐艳。她一屁股坐入沙发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一拍扶手,说:“还是家里好!”

马东端来热茶,说:“欢迎游子归来,先喝茶,再吃饭。”

王爱萍从包里取出一个多用笔盒和一套彩笔,说:“这是给宝贝女儿的。”

丽丽接过礼物,亲了妈妈一口,跑进自己房间去了。

王爱萍又从包里取出一个水晶墨镜,递给丈夫:“这是给你的。”

马东戴上墨镜,说:“这水晶的是舒服,眼睛凉丝丝的。老婆真疼我,晚上我要好好报答。来,先去洗个脸,吃饭,全家小团圆。”

晚上,安顿好丽丽,夫妇俩也上床睡觉。王爱萍打着哈欠,说:“连续开了几天会,累得人够呛。”

马东把妻子搂在怀中,说:“以后这些破会就少去,让别人去。来,我帮你揉一揉。”

马东说:“好,穴位在哪里?这里,这里……”

王爱萍说:“你就会瞎摸。”



冰凌幽默小说 :  老莫





一辆电车发出“嗡嗡嗡”的蜂吟似声,急驰而过。对面电器维修铺的柜上,迎街立着一个瘦高音箱,轰着强节奏的打击乐。一个蓬髪青年身着短裤,弓着腰在刷牙,满嘴溢着白沫。

老莫拎着提包,摆头左右望了望,来往没有车,便从容走下人行道,准备过马路,到对面乘31路车上班。

柏油路面上刷着行人横道线。十二条粗白杠等距离横在面前,像平放的大梯子。每天走到这里,老莫就想起下放时住屋里的木梯,那木梯也是十二格。晚上收工回来,吃完饭烫好脚,他拴上门杠,口念十二生肖,便爬上木梯:“子、丑、寅、卯、辰、已、午、末、申、酉……”钻进矮阁楼的被窝里。

“子,丑,寅,卯……”老莫踩着白杠,数着走着。

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个男孩,从老莫身后赶上来。

男孩歪着头问:“妈,阿姨再罚我坐痰盂怎么办啦?”

女人往儿子脸上亲了一口:“忍着点,别惹阿姨不高兴。”

“我能忍,就是我屁股上又要有红圈圈了。”

“妈晚上帮你揉。”

“最好今天这个阿姨生病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那她就不能来托儿所上班啦。”

老莫失口一笑,随后又愤愤。他儿子平平上托儿所时,也被罚坐过痰盂,一坐就是两钟头,回到家里,两手揉着小屁股,声泪俱下控诉阿姨。老莫中年得子,自然心如刀割,一气之下,抱起儿子找那位阿姨评理。阿姨是认错了,但此后,对平平采取了“四不政策”:不闻、不问、不管、不教。

老莫对男孩招招手……

突然,一辆“本田”摩托吼叫着驰来,紧贴着女人身后冲过。“呀!”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,一头栽下。男孩也脱手摔出。摩托失控地斜滑了半个弧圆,车上的一男一女侧身滚倒在地。

老莫一震,惊愣了一下,忙快步跑上去,蹲下身,把提包放在脚边,两手轻轻扶起女人。只见她满脸是血,昏死过去。男孩爬坐起来,惊恐地望着四周,放声大哭。老莫吓住了,手掌伸到女人的鼻前,还有一丝气息。他抬头叫了一声:“救、救人……”

蓬髪青年把牙刷丢进杯里,转身朝柜上一放,吐着白沫跑来。接着,陆续跑来一些人,围成一圈。那男的扶起摩托,细心地检查着。那女的掏出香纸,使劲擦着皮裤上的灰迹。

一个骑车人刹住车,单脚撑地,伸长脖子看了看,嚷道:“都傻呆着干吗?还不赶快拦辆车送医院去?”

老莫恍然醒悟,拎起提包,挤出人圈,跑到马路中间,等着过路车。

一辆“北京”吉普开来。老莫挥起手臂:“停……停一停。”

司机刹住车,探出头问明情况,转身跟后座上一个穿西装的黑胖子嘀咕一阵,回头说:“我们经理要去开会,来不及了,抱歉抱歉。”

老莫两手扒住车门:“就送到医院,耽误不了……”话未说完,吉普一溜烟开走了。

老莫骂道:“什么经理?王八蛋!”

一辆“丰田”面包车开来。老莫又挥起手臂。面包车开到老莫面前,减速欲停。老莫跑到旁边,正要跟司机说话,面包车却一蹿,“呼”地开走了。

老莫使劲朝地上啐了一口:“又是一个王八蛋!”

这时,那男的戴上头盔,踩响了摩托,跨腿骑上车。那女的也爬上后座。

人们惊呼。一个胖女人拽了拽老莫的衣服,呶呶嘴,忙闪向一边。

老莫回头一看,冲上前去,一把抓住摩托后座上的扶圈:“你、你、你们不能走。”

那男的回过头,打开头盔护面罩,两眼盯着老莫。

老莫心头一颤。

那女的跳下后座:“不能走?凭什么?”

老莫说:“你们把人家撞倒了。”

“她撞倒了,我们也摔倒啦。”

“她、她晕过去啦,头还摔破啦。”

“我们也摔伤啦。你看你看,我的腿,我的腿……”

“是你们把人家撞倒了。”

“是她挡着我们的路。”

“你、你要讲道理。”

“你少管闲事。”

“我不跟你说……等警察来。”

“等警察来?没空。”

“不行,不行,这事你们要负责。”老莫紧紧抓住扶圈。

那男的跳下摩托,竖起撑架,朝老莫面前一站,两眼瞪着老莫,闷声说:“放开。”

老莫退了半步,手仍然抓住扶圈。

那男的抓住老莫的手背:“还是放开好。”

老莫手背一阵生痛。他咬着牙,死不松手。

那男的贴着老莫的耳朵,低声说:“活得不耐烦了吧?”

老莫缩身一抖,闭起眼睛不吭声。他自问: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

这时,一个交警跑来,大声喊叫着,轰开人们,走到老莫面前,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老莫结结巴巴说:“他、他……把她撞倒了……”

交警听完经过,走到马路中间,拦下一辆面包车,叫老莫和蓬髪青年送母子俩上医院。然后,对那一男一女一招手:“跟我来。”

那男的推着摩托,回头瞪着老莫,两道凶光似尖刀一般刺来。

老莫急忙转过身,架着女人爬进面包车。

“叮铃铃——”下班铃响,办公室里的人陆续起身走了。

老莫直挺挺坐着发呆。一天过来,他竟不知在忙什么,似乎一切都变得模糊。他的眼前老晃着两道凶光,心若悬空,惶乱不安。

“走啊,老莫。”邻桌的老杜,边锁抽屉边说。

老莫拎起提包,慢步走出办公室。到机关门口,他驻足想了想,便往好友老谷家走去。

街道巷口旁一个小吃摊上,摆满了卤鸭和啤酒。年轻的摊主迎着老莫,嘶声大叫:“刚出锅的全真卤鸭哎!五香六味,欢迎品尝——老师傅哎,全真卤鸭向您致以崇高的敬礼!来一只吧?”

老莫走到摊前,从提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旧信封,摸出钱,买了只卤鸭,来到老谷家。

老谷一家正在吃饭。见老莫来,老谷拍拍儿子的头:“给你莫叔叔拿酒杯倒酒,再拿把小刀来切鸭子。”说着,他搬过一张椅子,请老莫入座:“脸色不好,怎么?又跟秀姑斗气啦?”

老莫摇摇头坐下,端杯连喝几口酒,然后把早晨碰到的事,叙说了一遍。

老谷抓着小刀,撕完卤鸭,夹块鸭腿给老莫:“我说你老兄啊,真没办法。这种事多啦,你能管得过来?弄不好,这些人找你麻烦怎么办?”

老莫心头一颤,夹起鸭腿,用嘴撕了点鸭皮,又搁进碗里。他看了老谷一眼:“啧,当时,没想得那么多,事后想来想去,就觉得有点玄……你分析分析,他会不会对我……”

老谷说:“如今这帮年轻人,什么事干不出来?我是深有体会。前年夏天,我在电影院排队买票,看见前面一个小青年,趁着挤,往一个姑娘身上乱摸。我抓住他的手,说了他几句。嘿,你猜怎么?过后,他偷偷摸摸跟着我到学校,不知怎么搞清了我的姓名,就给学校领导写了一封匿名信,说我在一条巷子里调戏妇女。事情编得有鼻子有眼,搞得学校领导信不是,不信又不是。当时我们学校正好在分房子,按我的教龄和住房条件,应该分到房子。但我的问题没搞清楚,分房子的事也就被搁在一边。等到问题搞清楚了,房子也分完了。现在,一家人还挤在这里。你看看。”他摊开手掌,用力抖了抖。

“还有啊。”谷妻瞪着眼睛说:“上次,我听我们班里贾师傅讲,他一个邻居,在菜市场啊,看见一个小青年欺负人,贾师傅邻居上去劝了一句。才劝了一句啊,第二早,他上菜市场买菜,就被那小青年啊,捅了两刀啊,腰一刀,屁股一刀。屁股上那一刀啊,四寸长哎,血喷得啊,跟水龙头似的,到现在还躺在家里啊。半死不活,惨啊!”

老莫目瞪口呆,说不出话,满眼一片血淋淋,手无举杯之力。

老谷给老莫倒满酒:“你我都到中年了,不求官职,不求钱财,只求平平安安,这种事还是不管为好。有时候,一句话,一件事,就是祸根,连你自己都想不到。五七年你在大学里,不就说了几句话,得罪了系里的头头?结果呢?下放二十几年,这个教训还不深吗?”

“是、是、是的……”老莫忧心忡忡,连连点头应道。

走出老谷家,天已入夜。街道两旁的水银灯,洒下蓝白色的柔光。一辆洒水车放着轻音乐,缓缓开来,车尾喷出弧形水帘。老莫乱步走着。来时,他带着满腹的疑问,希望得到老谷的否定,为他消忧。不料,疑问反被证实。

老莫心里如飞沙走石,一片混乱。

回到家里,老莫把提包一丢,瘫似地坐入沙发。

厨房里响着“吱吱”油煎声,秀姑腰繋围巾,正在煎鱼。见丈夫回来,忙从钢精锅里端出热饭热菜。

老莫挥挥手:“在老谷家吃了。”

平平从里屋蹦出来,冲到父亲面前:“爸爸,我会‘霍家拳’了,你看嘛。”说着,他后退一步,竖起两掌,嘴里“嗨嗨”爆响,胡乱地砍杀起来。

“王八蛋!”老莫猛然站起来,大吼一声:“做功课去!”

平平惊呆了,不知父亲为什么发脾气。秀姑抓着锅铲,冲出厨房,惊望着丈夫。

老莫沮丧地摇摇头,脱掉外衣,横倒在床上。疲劳和酒劲,使他很快入睡。不知过了多久,迷迷糊糊中,那男的咬牙切齿驾着摩托,在他身后追赶,眼看就要撞到他。他撒腿就逃,但两腿似乎被缚,不能自如放开猛跑。摩托紧贴他的身后,甩也甩不掉。他跑上一座高桥,突然,一脚踩下,高桥断成两半,“啊!”他两腿一抖,坠进无底深渊……

老莫噩梦醒来,汗流全身。他坐起来,喘息一阵,便摸黑下床,倒了一杯水,一气喝完。

夜已深了,四下一片静谧,只有楼下老杜的儿子小杜在拨弄着吉他。妻儿早已安睡。老莫坐在沙发上,乘着头脑清醒,把早晨的事前前后后回想一遍,特别仔细推敲了那男的几句话。他越是推敲,便越感到事情的严重:“听那家伙讲话的口气,一定是个痞子。‘活得不耐烦了吧?’意思很清楚,就是要致我于死地。很有可能,他会在某个偏僻地方等我,用刀行凶……不然,在路上乘我不备,开着摩托车,从背后把我撞死……再不然,跟踪我到家里,在风高月黑时,砸烂我的家,对我下黑手,并且加害秀姑和平平……”

老莫坐不住了。他警告自己:“老莫啊,你在近期有生命危险。”他的脑际,映出秀姑失夫和平平丧父的惨景,心里阵阵绞痛。

突然,老莫一拍大腿,站立起来,走到阳台上。面对高远的星空,他心中升腾起庄严的神圣感:“妈的,我这是为正义而死,跟革命烈士没什么两样。骨灰一定放在革命公墓,报纸上、电视上一定会宣传……秀姑就是烈士亲属,平平自然是烈士后代,会得到很好的照顾。就是考不上大学,也会补员到单位去做工……”想着想着,他摇头了:“不行,我死了,单位怎么知道我是为正义而死呢?”

老莫苦思一阵,心头豁然一亮。他走回房间,拧开台灯,坐到办公桌前。铺纸抓笔,把早晨路上的经过,原原本本写下来,塞进信封里。

第二天,老莫早早来到机关办公室,站在窗前,盯着机关大门。上班预备铃刚响过,就见耿书记骑着自行车,从大门外冲进来,直驰车棚。老莫忙从提包里抽出信封,两手紧捏着,来回走了一阵。估计耿书记差不多到了办公室,便慢步走到耿书记办公室,轻轻推开门,探头望了望,叫了一声:“耿书记。”

耿书记正抱着茶叶盒,往保温杯里抓茶叶。听到叫声,他抬头一看:“老莫?进来坐,进来坐,找我有事?”

老莫点点头,走到耿书记身旁,两手抓着信封,递给耿书记:“耿书记,这份‘备忘录’,交给您……”

“‘备忘录’?什么‘备忘录’?”耿书记面露疑色,看了老莫一眼,放下茶叶盒,接过信封,从里面抽出“备忘录”,走到窗前,远远地平举着,眯着眼睛,一张一张翻看着。

老莫端坐在沙发上,盯着耿书记。

耿书记看罢,把“备忘录”塞进信封里,用手背拍了拍,说:“这很好嘛。你敢于站出来,跟这种不良行为作斗争……老莫,你做得对,要表扬。”

老莫急忙站起来,摇着手说:“耿书记,我不是这个意思,千万表扬不得。我担心那家伙会报复……今后我要有三长两短,肯定跟这件事有关系。这份‘备忘录’,放在您这里,今后要出事,也好有个材料作证明。”

“哎,他不敢的,不必多虑。”

“耿书记,现在年轻人,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!”

耿书记拍拍老莫的肩膀:“真要出事,我、我们局党委给你撑腰。”

老莫充气似地挺直了腰,一股热浪冲撞心胸。他紧紧抓住耿书记的手:“耿书记,有您这句话,我、我死而无憾!”说着,他泪水几乎夺眶而出。

耿书记颇受感动,用力抓住老莫的肩膀,摇了摇,郑重地说:“放心吧,一定给你撑腰!”

老莫昂首挺胸,大步走出耿书记办公室。他得到了耿书记的保证,有了依靠,感到自己腰板铁硬。今后就是死,他也无所畏惧。他想象着自己死后的悲壮情景,那时,他将作为当代烈士,载入中国的英雄史册,千古长垂,万众敬仰。他在心里大声喊叫:“你王八蛋要报复,你就来吧!我不怕!谁怕谁就是王八蛋!”

这一天,老莫像吃了激素,极其亢奋,拼命地工作。他把两大箱的文件,分门别类整理装订清楚,统计填写了三份报表,还给局下属二十三个工厂打了电话,通知开会。到下班时间,他仍无倦意,忙而忘归。





老莫安宁了两天。

这天,老莫跟着局领导,乘车来到公墓礼堂,参加下属经营部金副经理的追悼会。

老莫从车顶取下花圈,两手平举着,缓缓走到老金遗体旁,靠墙放好。他低着头,望着老金浮肿变形的遗容。老金是个爽快而随和的人,每到局里,见到老莫,就乐呵呵地拍他的肩膀:“莫兄,来经营部吧,副科长跑不了。”老莫听罢,如蜜汁滴心,马上涮洗茶杯,泡上一杯上等好茶,捧给老金。不料,一个好好的大活人,竟被病魔夺去。此时,僵硬冰冷地躺着,白布蒙身,等待火化。老莫隐隐痛心。

追悼会开始,由耿书记致悼词。评价是很高的,死者虽听不见,但对生者却是极大的安慰。老金的家属们发出低声的哭泣。

哀乐飘荡,全体默哀并三鞠躬。然后,依次与家属们握手,表示安慰。结束后,火葬工人便把尸体车推进隔壁火化间。

这时,家属们哭天嚎地,发疯似地冲上去。儿女们拉住尸体车,死命往后拖。老伴抱着尸体,哭喊着要与丈夫同去。那景象惨不忍睹。

老莫怔怔地望着。突然,他觉得被推进火化间的不是老金,而是他自己。那哭天嚎地的也不是老金的家属们,而是自己的妻儿。此刻,死变得非常现实具体,与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。他真切感受到了死的恐惧,眼前又晃起两道凶光,大腿发软,难以撑住身体。

回到机关办公室,老莫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,两眼发直,呆想着:“人死了,推进火炉里烧成灰,你人没了……是烈士,活在人家心里。可这个世界上,你却实实在在没了,不存在了……不合算,到底不合算……”对死的深刻体验,使他感到生的宝贵。他回想起自己四十八年的生活历程。他童年辛酸,但他却有幸福的少年。读完高中,他考上了师范大学。第二年便当上学生会宣传部长,正处青春黄金时,举目远望,一片光明灿烂。一次,系里开大会,动员师生“大鸣大放”,他为了表忠诚,说了几句。事后,稀里胡涂成了“右派”。他在校养了两年猪,又被下放山区。整整二十三年,他背负沉重的十字架,膝行肘步。八〇年,他才落实政策回城,获得新生,重新抬起头来。如今,他临近半百,已走完人生三分之二的旅程,他更珍惜自己的余年。可是,刚舒畅了六年,却面临死神的威迫。他觉得,生活对他实在是残酷透顶。他想到自己死后于火炉中,被疯狂的火焰所吞噬,想到妻儿哭天嚎地,不禁毛发直立,骨肉发颤。“不行,我不能死,不能死!”他猛然站起来,头脑里本能地闪过抗争的念头:“我不能消极等死,我应该积极防备!”

一下班,老莫抓起提包就走。一回到家,他就钻进里屋。

平平趴在桌子上,正在做作业。

老莫往儿子旁边一坐:“嘿嘿,做功课啊?”

平平斜了父亲一眼:“干嘛啦?”

“平平上次打的那个拳……啊,这样这样,叫什么拳啊?”

“嗤,这也不懂。‘霍家拳’。”

“平平再打打……”

“谁还打‘霍家拳’啊?现在人家都在练‘陈真朱砂掌’,朱砂掌懂不懂?比‘霍家拳’还厉害几百倍。”

“几百倍?那……练给爸爸看看。”

平平不大情愿地走到床边,把枕头挪到床沿,然后提了提裤子,右掌五指并拢,高高举起,张嘴深吸一口气,“嗨”地爆叫一声,声起掌落,砍向枕头:“看到没有?就这样一下,你就没命了。”

“那、砍哪里?”

“当然砍头啦,砍脖子也可以。你看啊。”平平站到椅子上,对着父亲脖子横劈一掌:“我这只是轻轻的,我重重的,爸爸头就要掉下来。”

老莫摸了摸脖子:“有这么厉害?”

“骗你是王八蛋好不好?”

老莫挽起袖子,两腿拉成弓步,伸出手掌,上下砍了十几下,觉得这毕竟是儿戏,难以防身。他想起下放时认识的九叔,刀棍拳术,样样精通,七八个人休想近他,那才叫真功夫。他想:“我要有九叔的一半功夫,也不至于今天这样百般发愁了。唉。”他体会到拳术的重要,后悔当初没跟九叔学几手。

次日清晨,天还蒙蒙亮,老莫就钻进公园小树林,站在树后,远远望着人们练功。

一位打拳的老者,瘦高背直,白髯飘拂。拳路一招一式,极其讲究,急如流星穿空,缓似日月行天,功夫精深。

老莫看呆了。待老者收拳后,他恭敬地迎上去:“老人家……”

老者一抬手:“不老,才八十过三。”

老莫不知所措地站着。

老者闪着神目,盯着老莫:“这位兄弟有事?”

老莫连忙点头:“对对,我想请教您。”

“请教不敢,说吧。”

“这个……学拳术,要多长时间才行?”

“拳艺无止境。学到入土,都不敢夸口说行。”

“那……入门呢?”

老者伸出手掌:“五年入门。”

老莫望着老者那五指几乎齐平的厚掌,心里充满绝望:“要五年啊?!那……谢谢您了。”

“不敢。”老者说罢,健步而去。

老莫目送老者远去,心想:“现在开始学拳术,怎么也来不及了,远水救不了近火……不过……我还是要学几手,一旦碰到那家伙,也能装模作样拉开架势,摆弄两下,吓唬吓唬他,叫他不敢轻易下手。对!”

老莫环视一圈,见周围没人,便捏紧拳头,瞪着眼睛,深吸一口气,憋在胸中。然后,凭着刚才所见,自编自导,挥拳蹬腿练起来。刚练几下,他就觉得没有拳样,倒像做广播操。

“胡闹,胡闹。”老莫收住手脚,摇着头走出小树林。

临湖的圆亭柱上,竖贴着一张红纸,上面黑墨隶字:“第三期气功速成班报名处。”一个身穿运动服的歇顶中年人,站在圆亭前的石阶上,手里抓着一迭传单,一边散发给人们,一边介绍:“……我师傅,是少林正宗弟子,气功大师。手有顶天之力,脚有钻地之功。举例说明,前年八月十九日下午四点三十六分,我师傅在街上行走,一辆‘幸福’牌摩托车朝他撞去。各位一定以为他被撞倒,错了,大错特错!他安然无恙并且丝纹不动,而摩托车却被碰出十几米远。我师傅靠的是什么?气功,神奇的气功!本气功速成班,就是要向各位传授气功之秘诀。每期十五天,保证人人掌握气功……”

老莫过去听说过气功的厉害,但不知气功竟能将摩托碰回去。他精神为之一振,心想:“如果我学了气功,不是可以防备那家伙用摩托车来撞我?即使不能把摩托车碰回去,起码也伤不着我。而且,气功还可以用来对付那家伙。”他挤上前去,问:“同志,学气功,要多少钱?”

中年人说:“学费二十四,课本讲义费五块五,共计二十九块五毛钱。”

老莫一愣:“这么贵?”

“贵?”中年人居高临下,俯身盯着老莫:“猪肉便宜吗?鸡蛋便宜吗?柑子一斤两块钱,黄花鱼一斤四块五,便宜吗?时代在发展,物价要上涨,机关工厂加工资,我们怎么办?想加工资吧?想!可谁给钱呢?二十四块钱还要上交百分之三点三营业税,百分之一管理费,七扣八除,只够买五斤黄花鱼。这位师傅,你说说,贵吗?”

人们看着老莫,哄然而笑。老莫也尴尬地笑了笑,心里暗骂自己:“你要钱还是要命?命都丢了,钱还有什么用?为了活下去,花钱值得。”

老莫向中年人举了举手,说:“我、我报名了。”

这天傍晚,老莫大惊失色地回到家。他关上门,拉上窗帘。然后,掀起窗帘边,朝楼下大门口瞄了半天,没发现异常动静,悬心才落下。

刚才,老莫乘31路车时,看见车箱后排座上有个胖子,戴着反光墨镜,一直朝他看。他下车,胖子也下车。他往家里走,胖子也跟着他走。他心里万分紧张,不由加快脚步,直直向街道派出所走去。到派出所门口,他向后望了望,胖子却不见了。他仍不敢大意,走进派出所大院,呆了一阵。然后从大院后门出来,横七竖八又拐了几条巷子,等把自己拐胡涂了,才摸回家来。

“这胖子是谁?为什么老跟着我?为什么戴黑眼镜?怕我认得他?……可能是那家伙一伙的,跟着我,想找机会对我下黑手……不然,想知道我住的地方,晚上再来……”老莫怔怔地想。这一晚上,他吃喝不香,坐立不安,感到死神迫在眉睫。

临睡前,老莫关上门,锁上双保险锁,扣好防盗链,又挪过小饭桌,顶在门后。然后,他到厨房找出从山区带回来的扁担柴刀,分别靠在门后和床脚。又在桌子上,放着几个酒瓶。一旦有人破门行凶,他便可随时随处操取,自卫反击。

防备就绪,老莫策划好如何自卫又如何反击。然后才爬上床,关灯欲睡。也许是首次临战,他跟初上战场的新兵一样,紧张得难以入眠,在黑夜中,干睁着大眼。

“嘭嘭嘭……”楼下的小杜又开始弹唱。那沙哑低沈的悲歌传来,如楚歌贯耳,老莫于紧张中又增添了恐惧。

突然,老莫想起小杜是区法院的法警,有支手枪,常挂在腰后,鼓出一块。他急忙起身下床,打开门,“噔噔噔”地跑下楼去。

小杜抱着吉他,坐在楼前的水泥椅上,闭着眼睛,正摇头弹唱着,显得痛不欲生。

老莫轻步走到小杜身旁,看着他弹唱。

一曲终了,小杜睁开眼睛,抓起地上的啤酒瓶正要喝,见老莫站在身旁,急忙放下啤酒瓶:“哟,莫叔……你还没睡啊?”

“睡不着啊,最近碰到件头痛的事……”

“怎么啦?”

老莫把这几天碰到的事,从头到尾告诉小杜。

小杜捏着脸上的粉刺,听完老莫述说,叫道:“他敢?有法律制裁他。你别怕,告诉他,法律无情。”

“我、我不是怕他,我一点也不怕他。正义在我这一边,我怕他干什么?我只想,防止不必要的牺牲。你能不能……在紧急的时候,保护保护我?”

“莫叔,这算什么话?什么能不能?这是我的职责嘛。你用得着我的地方,尽管开口……这样吧,我的电话是37493,你再碰到有人跟踪你,打个电话给我。我马上把他逮起来。”

“37493,37493,好好,太好了!37493……”老莫极为兴奋,握拳连连击掌,几天来的恐惧不安一扫而光。

老莫道谢后,返身上楼,回到家里。宽衣刚躺下不久,他又觉得不行:“……万一当时周围没有电话呢?万一电话占线打不通呢?万一小杜人不在呢?万一那家伙刀已经顶在我脖子上了呢?万—……”

老莫大失所望,觉得找小杜未免多举。不过,他又觉得今夜可以安宁了。跟小杜同楼居住,如有情况,他就大声呼救。小杜可以从底楼包抄而上,歹徒必定无路可逃。

老莫很快入睡了。

此后,老莫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。上下班,他再也不敢乘31路车,宁肯多走一程,去乘14路车。车上路上,他不时警惕地回顾,看看是否有人跟踪。他专从人多热闹处走。有时走着,他突然闪进百货商店,此门进而彼门出。为了更快更好地摆脱跟踪,他特地看了三四部反映地下斗争的影片,学习那些男女主人公在各种场合“甩掉尾巴”的诀窍。他专门到建筑工地,挑了三四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,藏在提包里,用于自卫。他还在口袋里放着几枚硬币,以备在街上拨自动电话报警时投用。最叫他防不胜防的是摩托,近年来城市里摩托多如牛毛,而且轻便灵活速度快,瞬间,便能闪电般冲撞过来。即使用气功防它,运气也来不及。他每听到摩托声,浑身便冒鸡皮疙瘩。

而且,老莫学了七八天气功,不见效果。那天,他摆开骑马蹲式,运足了气,叫儿子推撞他,看看能否将他推动撞倒。不料,儿子一推,他便踉踉跄跄,后退了五六步。气得他险些抽儿子两巴掌。

老莫天天提高警惕,加强防备,日夜不得安宁。他的神经似乎随时都要绷断。

夜里,老莫常常叹息:“我啊,真不该管这种事啊!”

14路车终于缓缓开来。

候车的人们一阵骚动,沿着人行道,散成长长一线,探头侧脸,等着车来。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子,背着手,不慌不忙往前走了一段,离开人们,然后站住。

老莫拎着提包,仍站在站牌后面的粮店里,两眼扫视着,寻找可疑的人。

汽车似停非停,滑过人们,在矮胖子身前刹住。车门打开,不等车上人下来,矮胖子已泥鳅般地侧挤上车。

人们向汽车涌去。互相扭挤,前后推拉,叫声骂声呼唤声此起彼伏。一个乡下老伯,右手紧按着裤后袋,站在后面,急得团团转。

从车上挤下来的人,有的回头骂着,有的拍着衣裤,陆续离去。挤上车的人,冲向各个空位。车下剩些老弱妇幼,最后慢慢上车。

车门将关时,老莫如离弦之箭,跑出粮店,一个大步踏上车板。身后车门“嘭”地关上,夹住他的提包。他使劲抽出提包。

汽车开动了。女售票员挤挤停停,招呼乘客买票。矮胖子坐在“孕妇专位”上,两臂相抱,眼睛微合。女售票员拍拍他的肩膀。矮胖子睁开眼睛,一边掏钱,一边摇头说:“唉,睡着了,睡着了……”

老莫从提包里摸出月票,出示后又丢进提包里。他踏上一格车板,举目四望,警惕地搜寻着。

乡下老伯背对着老莫,摇摇晃晃站着,右手仍然紧按着裤后袋。

猛然,汽车一个急刹。随着惯性,人们齐齐向前摔去。你推我拉,一阵叫骂后,人们才平稳下来。乡下老伯显然被摔蒙了,两手死死抓住座椅靠背。

这时,老莫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小矮个,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瘦手,中指和食指捏着圆刀片,伸向乡下老伯的裤后袋,轻轻一划,一个小手帕包滑出裤后袋,落入瘦手掌里。

老莫惊呆了。他看着小矮个慢慢往车的前门挤去,却说不出话来。他不敢再看,闭上眼睛,咬紧牙关:“……没看见,没看见……我、什么也没看见……”

突然,车厢里爆发乡下老伯的嘶声惊叫:“我钱!我钱!我钱呢?”

老莫缩身一抖。

人们全都沈静下来,围住乡下老伯。一个武警挤上来,俯身看了看乡下老伯被划破的裤后袋,直起身,两眼扫视着人们。

乡下老伯泪流满面,一只手伸在裤后袋里,使劲搜索着:“我钱……三百块钱啊……我孙子要住院,等我交钱……谁谁……还给我……我跪下来,求求你,求求啦……”

老莫心被揪一般。

女售票员挤过来,问乡下老伯:“你看见谁偷的?”

乡下老伯看看四周,摇摇头。

武警两手抓住车箱顶的横杆,站到座椅上,大声说:“谁偷的?赶快交出来!”

人们望着武警,没人吭声。

武警又大声说:“谁看见啦?大胆揭发,不要怕!”

人们仍望着武警,没人吭声。

一阵沉默。

老莫的心“嘭嘭嘭”直跳,越跳越快,响声可闻。热血直冲脑顶,他的头脑仿佛要爆裂。突然,他在心里大骂自己:“王八蛋!你还是人吗?”他全身颤抖,挤到武警身前,伸臂直指小矮个,大声叫道:“就是他!他偷的!”

人们哄然。武警瞪着小矮个,几步冲挤上前,一把抓住小矮个的手,用力一转,怒问:“是你偷的?”

小矮个冷眼盯着老莫:“你看见我偷啦?”

老莫大声说:“我当然看见了。你用刀子划破他的口袋,偷走他的钱。”

小矮个对武警说:“他乱讲,我没偷。不信你搜。”

武警熟练地朝小矮个身上摸了几下,果然没有。

老莫对武警说:“就是他!肯定没错!”

小矮个瞪着老莫说:“我说是你偷的啊!”

老莫气傻了,手指颤颤抖抖,指着小矮个:“你、你、你他妈的王八蛋!”

一个坐着的姑娘,站起来指了指小矮个,说:“是他偷的,他把钱包扔在地上了。”

人们一看,果然座椅底下有一个手帕包。

武警大怒,揪住小矮个,咬牙切齿地骂道:“他娘的!”骂声未落,他便朝小矮个肚子猛击一拳。

小矮个“哎哟”叫了一声,弯腰抱住肚子,抬起头,冷冷地看着老莫。

老莫冲上一步:“你看什么?你还想报复吗?”

武警抓住小矮个的手,往他背后一拧。小矮个痛得直叫,嘴巴几乎碰着车箱地板。这时,不知谁喊了一声:“打死他!”只见十几个拳头,从四面捶打小矮个。矮胖子暗暗伸出脚,朝小矮个屁股猛踢了两脚。然后,收脚悄然入座。小矮个两臂一夹,手掌抱头,缩进座椅底下,“哇哇”乱叫。武警挥手挡着人们:“不要打了,不要打了。把他交给我。”

司机刹住车,打开车门。武警押着小矮子,下车去了。

车厢里骂声不绝。乡下老伯两手紧捏着手帕包,连连向老莫道谢。人们望着老莫,十分敬佩。

老莫直立着,全身仍在颤抖,热血沸腾。

汽车到站停住。老莫拎着提包,在人们目送下,走下车,大步向机关走去。

走了一程,老莫渐渐感到身上发冷,脚步越迈越小,速度越走越慢……

突然,老莫站住不动了。他的眼前,晃起了两道冷光。他急忙闭起眼睛,仰天长叹:“我、我、我怎么又……又……”


冰凌幽默小说 :  咖啡





李扬波走进外贸酒店咖啡厅,立刻有一位小姐甜甜地迎上来,引着他走向靠窗的一个空座上。小姐拉出印度尼西亚藤椅,请他入座,然后将几桌上一张印制精美的饮品单挪到他面前,柔声地问,先生,您要点什么?

到咖啡厅不喝咖啡还能点什么呢?李扬波这么想。他往单子上看了一眼,这下吃惊不小,除咖啡外,单子上外国名酒高级饮料西式糕点就有一大串,即使是咖啡,也有印度尼西亚咖啡、加奶咖啡、黑咖啡等等五六种。他点了一份加奶咖啡。

小姐款款步去。李扬波抬腕看了看手表,3点42分,离4点还有18分钟。昨天下午,他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。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,约他今天下午4点在外酒咖啡厅见面。

他问,你有什么事?

她说,没什么事,只是想找你谈谈。

他又问,你是谁?

她说,见了面以后你就会知道的。

他说,能否现在就让我知道你是谁?

她笑了笑说,你明天就会知道的。

他也笑了笑说,跟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陌生女性去外酒咖啡厅那样的场合约会,是不是太冒失了?

她说,你还那么传统啊,人家可不是那样。

他问,人家,哪个人家,

她说,我明天会告诉你。

他停了一下又问,你到底是谁?

她又笑了笑说,能否允许我给你留一个小小的悬念?

他说,像一部国产侦破片的开头?

她说,是的。

他说,好吧。

李扬波从声音上断定她是一个成熟的女性,一个成熟的女性在一开始就给他营造这么一个低级的悬念,使他感到索然无味甚至有点恼火。但他从放下电话那一刻起一直到现在,这女人是谁?这个无法破释的悬念,一直强烈的困扰着他,使他坐立不安。

李扬波朝周围扫了一眼。咖啡厅里错落有致摆着藤椅座,既能群聚,也能独坐,通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,可以饱览绿茵如席的天庭。那绿得滴翠的草坪和咖啡厅里绿地毯巧妙的连成一片。傍午的秋阳照在草坪边的一丛丛修女竹上,将斑驳摇曳的竹影投在玻璃窗上,更增添了几分情致。咖啡厅里弥漫着理查德德·克莱德曼的《秋日的私语》,那华丽优美幽雅流畅的钢琴曲,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,能抚平你身心所有的折皱,使你陶然而醉。没有想到,在喧嚣的闹市深处,居然还拥有如此幽静温馨的一方去处。

小姐托着盘子款款而至,端来一份咖啡,并将一张账单放在几桌上。李扬波朝账单上看了一眼,心里吓了一大跳,一份咖啡竟然要价二十五元,而他掏尽身上只有三十来块钱。他暗中庆幸,幸好够付,不然一定会闹出一场刻骨铭心的笑话。他把钱搁进小姐手中的盘子里。

李扬波嘘了一口气,抓起银制咖啡壶,倒了一杯咖啡,加了些奶,又丢进两块方糖,抓着小银勺慢慢搅了一会儿,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,味道好极了!他由衷地说。味道真好极了,但味道无论如何好,也不值二十五元。他想,人们到这里来,无非花钱买一份情调,一份悠闲,一份温馨。他又朝周围扫了一眼,咖啡厅里人不多,零零散散坐着。一对情侣旁若无人的相偎着,喃喃细语,想必是说到了情深之处,姑娘托着恋人的下巴,正深情的注视着。三个北欧佬围坐着,各自喝着咖啡,高头大马的身躯挤在小巧的藤椅里,显得有点滑稽。一位挽着发髻的少妇,独坐在靠窗处,凝目望着窗外的天庭。还有便是他自己,在这里等着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,心猿意马而面上却安详自若。人到这里,举止不由变得优雅起来。他想,物质文明才能创造精神文明。

李扬波喝了一口咖啡,抬腕看了看表,4点整。他盯着咖啡厅门口,门口除了一位小姐亭亭玉立恭候客人外,没有出现其它女人。这时,就见那位靠窗独坐的少妇站起来,挎起小皮包,走了过来,在他面前站住。他顿时惊讶起来。

少妇问,你是李扬波先生?

李扬波点了点头,我是李扬波。你——就是那位——悬念?

少妇含笑首肯,并在李扬波对面落座,我叫于淑萍,在科技情报所工作。

你——要点什么?李扬波正想说,一想到自己囊中羞涩,急忙改口,你找我有什么事?不至于要科技情报吧?我虽有些斤两,但把我全身榨干了,也只知道中国有十二亿人口。

于淑萍说,我只是想找你谈谈,我心里——很苦。她垂下头,姣好的面容显出忧伤的神情。

李扬波心里一惊,望着于淑萍,有些不知所措。你要点什么?他脱口而出。

于淑萍抬起头,苦苦一笑。不要。她又说,喝点矿泉水吧。

李扬波招过小姐,点了一瓶矿泉水。并说,等一会结账。

于淑萍望着窗外,若有所思,过了一会儿,她转过头,问,你认识范家清吗?

李扬波说,我知道,他是我妻子的同事。他脑海里浮现一个瘦高个。

于淑萍说,我是他妻子。

李扬波心里一震,盯着于淑萍。





小姐端来一杯矿泉水。于淑萍抓着杯子,慢慢转着,说,我本来真的不想打搅你,特别是刚才,你一走进来,我就认定是你。望着你那么平静,那么安然,我想你一定生活得很美满,只有生活得很美满的人,才能流露出这样的神态,我就更不想打搅你了,我甚至想悄悄地走了。但我又不甘心,我要试一试,因为你,在目前,只有你才能拯救我。我很孤立,感到无助。

李扬波抓着小银勺,慢慢搅着咖啡。

于淑萍望着李扬波,眼角含着泪。

李扬波说,你说吧。

于淑萍说,我又不想说了,我真不想把你搅进去。

李扬波说,事实上,我可能已经搅进去了。

于淑萍说,我实在不想给你带来痛苦。

李扬波想了想,说,这样说吧,我愿意享受痛苦,享受痛苦也许是一种欢乐。有些事,模模糊糊不知真假才是真痛苦,一旦明了,这种痛苦就画上句号。痛苦远去了,欢乐随之而来。

于淑萍轻轻摇了摇头,嘴角露出一丝苦笑,你很怪,不,很特别。

李扬波说,因为我是一个男人,男人的心理承受力可能强一些。

于淑萍说,如果你妻子和另一个男人关系很暧昧,很不正常,超出了朋友的极限,超出了友谊的范围,你也能承受得了吗?

李扬波脸色骤然阴沈下来,盯着于淑萍,坚定地说,那就迎接挑战!

于淑萍一震,望着李扬波,眼泪大滴大滴涌了出来。她从包里掏出纸巾,擦干眼泪,又从包里抽出一迭复印件,递给李扬波,说,这是他写给你妻子的情书,写在他的日记本里,我把它复印下来。

李扬波接过复印件,一张一张翻看着,毫无锋骨的斜溜草字记叙着喋喋不休的疯狂情话,像一个涕流满面的男人跪在女人石榴裙下的哭诉。他感到肉麻不堪,他无法将这些低格调的情书与那位一本正经的瘦高个相吻合。他甚至怀疑这些情书的真实性。他把复印件朝几桌上一扔,看了于淑萍一眼说,你真能搞情报。

于淑萍失望地说,你好像并不意外。

李扬波说,这些说明不了什么。

于淑萍说,还说明不了什么?这些都是他亲笔写的。

李扬波说,也许是他发烧时写的胡言乱语。

于淑萍说,你真让我吃惊,看完另外一个男人写给你妻子的情书,竟然无动于衷。

李扬波说,我无动于衷是因为这些胡言乱语说明不了什么,充其量不过是你先生一厢情愿的发泄,跟腹泻一样。

于淑萍说,不可思议。

李扬波说,不可思议的是你先生,我妻子65公斤级的身躯,居然被他描绘成我心中轻盈的小白鸽。他是哪所大学毕业?

于淑萍说,清华。

李扬波说,清华应该关门!

于淑萍一声苦笑,摇了摇头,看来你还是不信。

李扬波说,我是搞法律的,职业习惯使我重视证据,尤其要确认一个事实的时候,更要有充分的证据,仅仅是捕风捉影,我怎么能轻易的相信呢?这些情书只能说明你先生在心里疯狂的爱恋我的妻子,仅此而已。

于淑萍说,不,我凭一个女人的直觉,可以肯定他们的关系很不正常,已经陷入婚外恋。

李扬波说,请出示证据。

于淑萍叫道,天呐,你呆板得令人无法容忍!

李扬波站起来,掏出口袋里的五块钱,扔在几桌上,离座而去。

李扬波坐的士赶到江滨公园,于淑萍已经等在公园门口。

于淑萍头发扎成一束,身着一套休闲衫,脚穿一双坡跟皮鞋,慢慢迎上来。

刚才在电话里还像报火警似的,现在却平静得没事一样。怪胎。李扬波在心里骂了一句。

于淑萍说,这么晚了,还把你请出来。

李扬波问,什么事?

于淑萍说,请你去个地方。

李扬波说,什么地方?

于淑萍说,老地方。

李扬波说,外酒咖啡厅。

于淑萍摇摇头说,一个叫老地方的咖啡屋。

于淑萍引着李扬波,来到立交桥下的老地方咖啡屋。她选了靠门旁的一个小方桌,请李扬波入座。

咖啡屋是个幽暗的世界,没有灯光,每张桌上放着一个小玻璃碗,点着小段红烛。烛光点点,满屋朦胧,模糊了粗糙的仿洋摆设,倒也透出点情调。

李扬波四下一瞥,说,都是些情侣或凖情侣吧。

于淑萍说,一点不错。

一位腰繋围裙的小姐,端来两杯咖啡,又从裙袋里掏出火柴,划火点燃碗里的红烛,甜甜一笑,说,祝你们温馨!

李扬波点点头,说,温馨备至。

于淑萍望着咖啡屋的深处。

李扬波喝了一口咖啡。咖啡又淡又冷。他说,味道妙极了!

于淑萍说,妙极了,确实妙极了,品尝这咖啡就像品尝这生活。

李扬波问,什么事?

于淑萍说,你妻子今晚去哪里了?

李扬波说,去实验室加班。

于淑萍说,是嘛,加班,去实验室加班。

李扬波点点头,是去实验室加班。

于淑萍说,范先生跟我也说去实验室加班。

李扬波问,什么意思?

于淑萍没有回答,眼睛又向咖啡屋深处望去。

李扬波转过头,顺着于淑萍的视线望去,咖啡屋深处一个车厢座里,一男一女正相偎着低语。他聚神再看,那女人竟是他的妻子夏简简,妻子偎在一个瘦高个男人怀中,那男人正是范家清。他的心被狠狠划了一刀。

李扬波回过头,紧咬着牙。

于淑萍问,有什么感想?

李扬波说,你不仅搞情报很在行,跟踪也很到家。

于淑萍说,谢谢夸奖。她又问,要不要过去……采集证据。

李扬波说,再一网打尽?

于淑萍点点头。

李扬波说,免了,不要扫人家的兴。

李扬波望着妻子。范家清正贴着妻子耳语,只见妻子埋头而笑,又握拳敲打范家清的胸。他觉得恶心。晚饭后,妻子收拾完,换上衣服,临出门还对他撒娇,今晚有王志文演的《过把瘾》,你就好好地过把瘾,看完电视早点睡觉,我去实验室加班搞实验。真行,实验搞到咖啡屋来了。

这是我的妻子?这是我的妻子吗?李扬波不断自问。眼前的妻子像个陌生女人。恍惚之间,他甚至产生这样一种幻觉,这女人与我无关。

李扬波说,走吧。

于淑萍说,不,不走。

李扬波说,不走?为什么?

于淑萍说,为了欣赏。

李扬波一愣,为了欣赏?欣赏什么?

于淑萍说,欣赏毁灭,欣赏丑恶。

李扬波说,同时在欣赏中获得自我怜悯。

于淑萍说,恰恰相反,在欣赏中赢得坚强。

李扬波肃然起敬。他注视着于淑萍,说,好吧,不走,一起欣赏,彻底欣赏!他招过小姐,点了一盘草莓,又说,小姐,再来两杯马爹利。

小姐送来草莓和酒。李扬波举起酒杯。

于淑萍也举起酒杯,凝视着杯中酒,说,靠酒壮胆?用李玉和的话说,有这杯酒垫底,什么样的酒全能对付。

李扬波喝了一口酒,说,可能吧,也不全是,只是这时候想喝酒而已。

于淑萍说,喝苦酒。

李扬波说,是美酒,不是苦酒。

于淑萍说,言不由衷。

李扬波说,不,心里话。

于淑萍舔了舔酒,眉头一皱,说,确实是苦酒。

李扬波说,苦的终极是甜,所谓苦尽甜来。

于淑萍说,你失去你的妻子,总不甜美吧。眼前毕竟是残酷的事实。

李扬波说,我失去她的同时,她也失去了我。这也是事实。

于淑萍抓起一个草莓,咬了一口,说,酸。

李扬波说,心酸。

于淑萍摇头一笑,是吗?哎,李先生……

李扬波说,直呼其名吧,李扬波。

于淑萍正色说,李扬波,你是个男人,男人,你懂吗?男人是什么?是智慧,是力量!男人必须拥有至高无上的尊严。可现在呢?你面对的是,你的妻子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,你的尊严扫地,你受到天大的伤害!我刚才以为,你一定会暴跳如雷,发疯的冲上去,杀了范家清!可你在干什么?耍嘴皮子,卖弄幽默。

李扬波无言以对,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喝干了酒,说,于……淑萍,你说的都对,对极了!我过去曾经想过,我妻子如果投入另一个男人怀里,我会怎么办?答案只有一个,杀!杀了那个男人,杀了我妻子,用鲜血洗刷耻辱,舍生命捍卫尊严。就在刚才,我的本能反应,也是如此。但紧接着,我一阵阵恶心,生理上感到恶心,精神上感到肮脏,我的杀心荡然无存。我觉得不值,一点都不值,生命是宝贵的,宝贵的生命应当用来捍卫更宝贵的东西。但是,他们是什么东西?你说说,他们算什么东西?一对爱情走私者,一对婚外偷情者,一对狗男狗女,还是其它什么东西?

于淑萍说,那你说怎么办?

李扬波说,爱情已不复存在,没有爱情的家庭机器应该砸烂,彻底砸烂!

于淑萍说,可惜吗?毕竟多年夫妻,还有孩子。

李扬波说,我曾经非常庆幸并且自豪我拥有美好的爱情,还有美满的家庭,现在我才知道,那都是纸糊的。既然是纸糊的,划一根火柴烧掉它,也就没什么好可惜。

于淑萍说,我真绝望,生活里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,银幕上,小说里,全是蒙骗,给世上的人一种精神上虚幻的寄托。

李扬波说,我的理解,真正意义上的爱情,是一场生命的厮杀,是刻骨铭心的苦恋,是专心致志的坚守,是牵肠挂肚的思念。这种圣洁美好的爱情,绝对有,但你我目前没有,而且成了牺牲品,一等牺牲品,做了他人爱情的二房,喝着他人爱情的剩酒。

于淑萍说,他们来了。

李扬波望去,只见妻子挽着范家清悠悠走来,走到门口,四双眼睛骤然交织。

李扬波平视着妻子。

夏简简呆住了,突然,她慌乱的抽出自己的手臂。

于淑萍怒视着丈夫。

范家清惊异的看看于淑萍,又看看李扬波,再看看于淑萍,再看看李扬波,急问,你们、你们怎么在这里?

于淑萍把椅子朝李扬波挪了挪,反问,我们怎么就不能在这里?

李扬波也把椅子朝于淑萍挪了挪,端起草莓盘,递给于淑萍,说,请。

于淑萍抓起一个草莓,咬了一口,说,这个很甜。

夏简简掩面而去。

范家清转身跟去,跑到门口,又转回来,对于淑萍说,你……你怎么……回去,我回去说,跟我回去……

于淑萍说,我们刚来,你先回去。

范家清对李扬波说,我们……我们没什么……

李扬波沉默,冷盯着范家清。

范家清沮丧的扭头而去。

李扬波看着于淑萍。于淑萍也看着李扬波。两人久久对视。

李扬波说,你好吗?

于淑萍说,你好吗?

李扬波说,很好。

于淑萍说,我也很好。

李扬波说,那就好。

于淑萍含泪一笑,还好……你在这里,谢谢你。

李扬波说,很高兴你说谢谢,让我觉得是个男人。实际上,我也要谢谢你,没有你在,也许是另外一回事。

于淑萍说,没想到,我很荣幸。

李扬波说,现在可以走了吧?

于淑萍说,走吧,可你要彻底埋单,上次那杯矿泉水,要七块钱。

李扬波拍拍口袋,今天我有钱!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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